沂蒙山下有个桃花峪,峪里住着个石匠叫老秦,一手凿石的手艺出神入化。他不是本地人,三十年前跟着逃难的人群落脚此地,背着个磨得发亮的錾子篓,凭着给人凿墓碑、刻石臼的手艺安了家。老秦为人实诚,凿出的石头纹路都带着股憨劲儿,山里人都说:“秦师傅的凿子有灵性,能把石头刻活了。”
老秦有个独女叫阿禾,生在桃花盛开的时节,眉眼像山涧里的清泉,性子却如崖上的青松。阿禾自小跟着父亲在石场长大,看惯了錾子与石头的碰撞,十三岁就能帮着父亲扶墨线,十五岁已能在青石上刻出简单的花纹。老秦常摸着女儿的头说:“咱石匠人家,靠手艺吃饭,凭良心做人,别学那些花里胡哨的。”
桃花峪东头住着个乡绅姓刘,人称刘老爷,家里良田百亩,在县城还开着当铺。刘老爷晚年得子,取名刘金宝,却偏偏是个病秧子,药罐子不离手。有个游方道士说,这孩子命里缺土,得找个“石命”的姑娘作伴,方能消灾解难。刘老爷掐指一算,整个桃花峪就阿禾符合条件,便托媒人来老秦家说亲,许诺只要阿禾肯给金宝做童养媳,就送二十亩好地,还帮老秦在县城开个石铺。
老秦看着病恹恹的金宝,又看看自家漏雨的石屋,心里像被錾子凿着疼。阿禾却把胸脯一挺:“爹,我不嫁。石头要顺着纹路凿才结实,人强凑在一块儿,迟早要裂的。”老秦叹了口气,回绝了媒人。刘老爷得知后,脸上结了层冰霜,没过多久,就派人把老秦常去采石料的山场圈了起来,说是自家新买的产业。
没了石料,老秦的手艺就没了用武之地。父女俩靠着帮人缝补浆洗度日,日子过得像石缝里的野草。这天,老秦去山里拾柴,不小心摔下陡坡,断了腿。阿禾背着父亲往县城医院跑,路上遇到个穿长衫的先生,自称是县里学堂的周先生,见阿禾孝勇,便掏出些碎银,还说学堂缺个刻校牌的石匠,问她愿不愿意去试试。

阿禾把父亲安顿好,揣着錾子去了学堂。周先生要刻一块“明德堂”的匾额,木料已经备好,却觉得少了点分量,想在匾额下方嵌块青石镇宅。阿禾看着那块一尺见方的青石,手指抚过冰凉的石面,说:“先生放心,我定刻出配得上‘明德’二字的花纹。”她蹲在院里,从早到晚凿刻不止,三天后,青石上开出了两枝梅花,枝干苍劲,花瓣却带着暖意,周先生见了连说:“好手艺!好灵气!”
自此,阿禾常在学堂帮工,闲时便听学生念书,周先生见她聪慧,偶尔也教她几个字。阿禾把字记在心里,回去就用树枝在地上画,老秦看在眼里,叹息道:“可惜你是个女儿身,不然也能去考功名。”阿禾却笑着说:“石头能刻出花,女儿身也能活出样儿来。”
谁知这安稳日子没过多久,刘老爷又找上门来。原来金宝的病越来越重,请了无数郎中都没用,那道士又说,必须让阿禾亲手刻个石人陪葬,才能保刘家后代平安。刘老爷这次没提条件,直接撂下话:“要么刻石人,要么你爹的医药费,往后一分没有。”
阿禾看着病床上呻吟的父亲,咬着牙答应了。她被请到刘家,院里已备好一块大青石。刘老爷派人盯着她,要求石人必须跟阿禾长得一模一样,还要在胸口刻上“刘家婢”三个字。阿禾握着錾子的手直发抖,每凿一下,都像凿在自己心上。夜里,她对着青石流泪,青石似有感应,竟渗出点点水珠,像在陪着她哭。
七日后,石人刻成了。眉眼、身姿,果然与阿禾一般无二,只是神情哀伤,看得人心头发紧。刘老爷见了大喜,赏了阿禾一吊钱,却扣下了刻石的工具,说要留着镇邪。阿禾揣着钱往医院跑,刚到门口,就见周先生急急忙忙赶来:“阿禾,你爹他……”
老秦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。阿禾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,眼泪流干了,心也像被凿空的石头。她没回桃花峪,在县城租了间小破屋,靠给人缝补衣服过活。夜里常梦见父亲在石场教她凿石头,醒来却只有空荡荡的屋子。
开春后,县里突然传开一个消息:刘金宝死了,刘老爷要按道士说的,把阿禾刻的石人放进棺材陪葬。阿禾听了,像被雷劈中一般,疯了似的往刘家跑。她跪在刘老爷面前,求他不要用那石人陪葬:“石头有灵,您让它陪着死人,会遭报应的!”刘老爷一脚把她踹开:“一个贱丫头,也配管我刘家的事!”

出殡那天,八个壮汉抬着棺材,后面跟着捧着石人的队伍。阿禾混在人群里,看着自己亲手刻的石人被抬向坟地,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。到了坟地,正要下葬,突然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棺材竟从架子上摔了下来,摔得四分五裂。更奇的是,那石人摔在地上,胸口“刘家婢”三个字竟裂开了缝,渗出殷红的水来,像在流血。
众人吓得四散奔逃,刘老爷当场晕了过去。没过半年,刘家接连出事:当铺遭了火灾,良田被山洪冲毁,刘老爷也得了怪病,浑身长满石斑,日夜疼痛。有人说这是石人显灵,也有人说是阿禾的怨气太重。刘老爷请来道士做法,道士却说:“石人有魂,被强作陪葬,怨气冲天,除非让刻石之人亲自化解,否则刘家断无宁日。”
刘老爷派人把阿禾绑到家里,逼着她去坟地赔罪。阿禾站在石人面前,看着那些裂开的纹路,突然笑了:“石头本无魂,是我把心刻进了石头里。你刘家仗势欺人,逼死我爹,如今遭报应,也是活该!”说罢,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藏着的小錾子,对着石人眉心一凿,石人“咔嚓”一声裂成两半。
就在石人裂开的瞬间,天空响起一声炸雷,刘老爷在屋里惨叫一声,就此断了气。阿禾被赶来的官差抓住,以“妖言惑众、故意毁坏财物”的罪名关进了大牢。周先生得知后,四处奔走相告,说阿禾是冤枉的,可没人敢得罪刘家的残余势力。
狱中的阿禾日渐憔悴,却常常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。一天夜里,她梦见父亲笑着向她招手,说石场里开出了会发光的石头。醒来时,发现牢房的墙角竟长出一株石笋,嫩芽上还挂着露珠。阿禾知道,这是父亲在保佑她。
三个月后,新县官上任,复查旧案。周先生带着学堂的学生们跪在县衙门口,呈上阿禾刻的梅花青石,说:“这样心灵手巧、孝勇双全的姑娘,怎会是妖人?”县官见那青石上的梅花栩栩如生,又听闻了刘家的种种劣迹,便派人重查此案。

真相大白那天,阿禾走出了牢房。阳光洒在她身上,却显得有些刺眼。她没有回桃花峪,也没有留在县城,而是背着父亲留下的錾子篓,走进了沂蒙深山。有人说在山涧旁见过她,说她在一块大青石上刻字,刻的是“自由”二字;也有人说她变成了一块石头,立在山顶,远远望去,像在眺望远方。
几年后,周先生在学堂后山坡盖了座小石亭,亭中有块石碑,碑上没有字,只刻着两枝梅花。学生们问这碑是纪念谁的,周先生总是望着沂蒙山的方向,轻声说:“纪念一位把心刻进石头里的姑娘。”
每逢桃花盛开的时节,石亭周围就会冒出许多青石碎块,阳光照在上面,闪闪发亮,像是有人在石头里藏了星星。山里的老人说,那是阿禾的眼泪化成的,她终究是舍不得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。而那些被山洪冲毁的刘家良田上,后来长出了一片石林,每块石头的纹路里,都藏着一个关于坚守与自由的故事。